第48章
瑞安探出头来回望,无可奈何地消失在拐角处。
赵嘉容静立在府门前,良久不曾动弹。
其身后护卫打扮的荣子骓忽而出声问:“明日一早便离京?”
只闻公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他抬头望着天际,近来两日这天总是阴沉沉的。只盼着启程时莫要下雨才好。
“你今日夜里便去北衙领个牌子。”赵嘉容吩咐了一句,也不等应答,转身进府里去了。
……
二月廿八这日,天际阴云沉沉,临到正午方窥见几许暖阳,藏猫捉戏似的,不一会儿又躲进云层里了。委实不算好天气,却据说是个难能一遇的黄道吉日,诸事皆宜,百无禁忌。
礼部诸人则忙得脚不沾地,来不及抬头瞧一眼天色。临时搭建起的贡院里举子们领了答卷,或眉心紧锁,如坐针毡,焦灼不已,或气定神闲,提笔蘸墨,信手拈来。
正值春闱,礼部尚书却带着人一大早赶往京郊去了,只留下礼部侍郎操持春闱这等紧要的国之大事。
然京郊那头也不是什么小事。京郊祭坛之上,鸿胪寺卿正朗声宣读盟誓诏书。礼部尚书则在一旁揣着赐婚诏书,悄悄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细汗。属实不明白为何非得把这两桩大事撞在一起,也忒折腾人了。
皇帝只道龙体抱恙,并未出席此次与吐蕃的盟誓大会,由太子赵嘉宸代为起誓。
赵嘉宸华贵礼服的章纹在这阴沉沉的日子里略显黯淡。他人站着那儿,肩背松弛,神色恹恹,眯着眼打量对面和他同阶而立的吐蕃赞普,连衣摆都透露出不屑。
年少的赞普并未理会他的无礼,只安静地立着,偶尔视线也会抬起,望几眼不远处的婚礼仪仗。
于是便瞥见一辆华盖马车自旁侧涌入车队,紧贴着车队正中的婚车,停下了。
众人目光汇聚于祭坛,皆不曾注意到多出来的马车。
赵嘉容踩着马凳下了马车,第一眼瞧见的是婚车旁的侍卫。她不动声色地瞧了几眼,耳闻对方低声道了句“见过公主”,方才收回目光。
横扫沙场的英勇将军其实换了身皮,依旧难掩通身的肃杀之气。好在荣子骓虽已在军中久居高位,平日里却并无半分架子,和将士们打成一片。如今他的傲气和锐利藏在平平无奇的侍卫盔甲里,打眼一看,和送亲队伍中众多的禁军侍卫别无二致。只有恰好对上他的视线时,方能窥见那双漆黑眼眸中的狠辣与锋芒。
马车内,瑞安公主听到外头的动静,急急掀开了车帘。
“皇姐!”
赵嘉容望见妹妹那双剪水杏眼的那一刹,发觉自己心底原来也是怕的。怕棋差一招,怕人算不如天算,怕经此一见便是永别。
但她是皇姐,皇姐是不会怕的。她嘴角轻扬,莞尔一笑,夸赞道:“宜娘长大了,瞧今日这模样,多俊。”
瑞安公主今日换上了嫁衣,泪珠在眼眶里打转,泪眼朦胧,愈发衬出一股。
“莫哭。这一路上出了任何事,都会有人护着你的。”赵嘉容柔声道。
瑞安公主闻言,捏紧了手中的绣帕,眼眸轻抬,视线移至旁侧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。
她心知皇姐此言所指。不是那个公主府东院金屋藏娇的荣将军,而是送亲队伍中不起眼的李侍卫。
临行前,皇姐让她取个名,念的顺口的。她推辞未了,沉吟了许久,低声道:“乌骓骏马,西楚霸王之坐骑,唯有的卢赤兔,能平分秋色。”
皇姐说好,在纸上勾勒几笔,尔后将宣纸递给陈宝德,末了又道:“听着像个侍卫的名。”
于是荣将军便有了一个新名讳——李的卢。
“李的卢,”此刻赵嘉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这个名字,虽则还是那般淡然平静的姿态,语气却陡然转冷转硬,“公主若有差池……”
未等她将话道尽,荣子骓抬眼,声音又低又沉:“提头来见。”
话音落在耳朵里,有铿锵的力道。
赵嘉容随后沉默下来,只安静地望着妹妹。事事安排打算到如今,已经再无甚叮嘱的必要了。
身后有侍女走近,怀里抱着一只沉沉睡着的白犬,在得到示意后,上前去将白犬递进马车内。
“路途遥远,让它给你解解闷儿吧。它也就听你的话,公主府里没哪个能降得住它。”赵嘉容开口道。她并无逗弄猫狗的闲心,前日里将这犬带回府里,也只当是妹妹寄养的。
瑞安公主伸手接过白犬,低头去顺它脊背上雪白的毛。小狗在公主府里被养得壮实了一圈,沉甸甸的。她前日夜里还去和它告了别,不曾想这便又见面了。
“它这性情,一个不顺,见人就咬,陪着你去也好,指不定还能冲锋陷阵。”赵嘉容垂眼瞧着那白犬,“这会儿子倒安分了。”
“它乖着呢。”瑞安公主闷声道。
这话落下,两厢沉寂了良久。
瑞安公主眼眶发红,不敢抬头,忍了又忍,飞快地抬袖拭去了悬而未决的泪水。
然而待她再抬起头时,只见车帘已缓缓垂下,皇姐的身影在眼帘中渐渐消失,只闻得一声轻且远的“保重”。她一下子心口发紧,难以呼吸。
赵嘉容转身的那一刻,余光瞥见车帘又被人急急掀起。她动作僵了僵,并未再回头,举步而去,踩着脚凳上了公主府的马车。
天际仍旧灰蒙蒙的,只隐约得见浓密云层之后越来越高的日头。
祭坛之上,盟誓大会在一片肃穆中结束。礼部尚书适时登台,高声宣读赐婚诏书。
“……今出降公主,意在永结同盟,世代友好。”
赵嘉容坐在车内,面无表情地听着,在吩咐车夫启程前,掀开车帘往祭坛上望了一眼,目光落在高台之上年少的吐蕃赞普身上。
这少年身形瘦削,尚且撑不起那身厚重的礼服,与其后健硕的吐蕃丞相次仁赞相比,越发显得单薄。这个在苦寒之地艰难崛起的国家,并不是赞普瘦弱的肩背扛起来的。
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几眼,收回目光,低声下令回府。马车渐渐驶离,祭坛上的仪式也终于落幕。
诏书听毕,吐蕃诸人翻身上马,准备启程了。
赵嘉宸揣着广袖拾阶而下,留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在其后收尾善后。忽而,他脚步一顿,下颌一抬,指向不远处正离去的华盖马车,问:“那是谁的马车?”
“靖安公主。”
他闻言,满不在乎地轻哼了一声,摆摆袖子,大步而去。
阴云散了些,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铺洒而下。送亲的队伍缓缓启程,长长的车队蜿蜒在出京的官道上。
瑞安公主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京都。如今京都在她身后越来越远,让她抑制不住地惴惴不安。
怀里的白犬依旧酣睡,安详不知事。她手里的绣帕捏紧了又松,松了又紧,皱成一团。马蹄声不绝于耳,嘈杂成一片,耳中似乎也轰鸣起来,引起一阵眩晕。
忽而微风拂过,吹起轻掩着的车帘,马车旁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随之映入眼帘。
冷硬的盔甲在日光下闪着寒光,微微刺痛了眼眸,瑞安公主却莫名渐渐地静下心来。
她犹豫了良久,方开口道:“李……李的卢。”
公主的声音很轻很柔,若非全神贯注,大约是听不见的。荣子骓拉着缰绳,压低声音,却分毫不减答话的力度:“属下在。”
这一声果断短促,却很沉很重,一直沉到公主仓皇的心里,拽着她轻飘飘无所依的一颗心一起沉下去。
“……你会陪我走到哪?吐蕃王帐吗?”她轻声问。
荣子骓沉默了片刻。他抬头往漫漫前路望去,拿不准这车队到底会行至何方。
京城的那位靖安公主在下一盘大棋,而他只是这棋局里的一颗棋。如今这棋局才刚刚开始,恐怕连执棋人都料不定之后的走向。
马车内,瑞安公主久不闻应答,不由地咬了咬唇。
荣子骓斟酌了下,沉声道:“靖安公主有令,公主您离京之日起,属下便不离左右。”
瑞安公主在马车里无声地摇了摇头。
等到了吐蕃,能陪着她的就只有怀里的这只白犬了。
第50章
自打和亲的车队离京后, 靖安公主越发一蹶不振了,整日里沉溺美色,浑浑度日。
眼见着公主的生辰宴日近, 请帖倒是仍如往年那般纷纷送至了京城各高门大户。
公主府里,正操持着生辰宴上上下下各种事宜的柳灵均, 检查了一遍宾客花名册后,忙里偷闲,在府里转转。
这两年公主在朝中的根基渐稳,宾客的名册较往年只增不减, 远在外地未能赴宴的也都提早送了贺礼。这其中属凉州刺史刘肃所赠贺礼最为瞩目,乃是一柄莹润冰透的玉如意,玉质极佳,雕琢精巧, 有价无市。
柳灵均将那柄玉如意呈给公主过目时, 忍不住多瞧了两眼。公主却依旧面如止水, 信手一挥,让陈宝德将之拿去库房吃灰去了。